岁月心事烟火百味玉米粥

烟火百味玉米粥

陆波岸

很多人是干饭人,我却是一个十足的干粥人,天生一副吃粥的命。饭桌上,上饭基本摇头,有粥就来一碗,如果遇到玉米粥,命都不要也要拼命吃两碗。

在桂西北大山人的记忆里,玉米粥里满是辛酸与无奈,特别是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艰苦岁月,爱恨都是玉米粥。爱的是,玉米粥能让一家人把命活下来;恨的是,玉米粥如论如何都没能把一家人喂饱。

生我养我的大山,四周石山巍巍,山间顽石嶙峋,加上缺水,水稻无法种植,人们要养家糊口,只能在山石间种植耐旱性、耐寒性、耐贫瘠性相对较强的玉米。

然而,大山所谓的耕地很多是石缝间的一抔薄土,盆一块瓢一块散落在山间。很多地方,“一块地”只能种一株玉米,丢下两粒种子长出两株苗,为了保证收成,还得忍痛割爱拔掉一株。而且,就是这样的耕地,往往一个人口也只能分到几分地,一方水土很难喂饱一方人。倘使遇上大风冰雹或者旱涝灾害,基本上颗粒无收,“青*不接”这四个字,世世代代深深烙印在大山人记忆深处最疼痛的地方。

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之前,饥荒如影随形跟着山里人熬过一天又一天、熬过一年又一年。那时,我家人口多,集体劳动挣下来的工分无论如何都喂不饱一家人。为了能吃饱饭,我父亲和二叔白天下地干农活,晚上在昏暗的 灯下熬夜刨木打制各种家具,然后走四五个小时的山路扛到集市上去摆卖,再买玉米挑回来。

祖母说,他们出山卖家具的那天,是家人最煎熬的一天。其一,家里人不知道他们扛出去的家具能不能卖掉,卖掉了又能不能得到好一点的价钱。其二,他们出去那天家里往往已经揭不开锅,一家几口都等着他们卖了家具挑着玉米回来做晚饭,他们没回到家,家里就无法架锅。等米下锅的滋味,就这么刻骨铭心,真真切切,酸酸楚楚。

那个年代的大山人,几乎都是这样熬日子。他们起早贪黑辛勤劳作,就是为了能多挣点工分,多分几斤玉米。像我们父亲这样,扛着家具出山去卖的,也是为了能换点玉米养家糊口。人们碗里的伙食,除了青菜就是稀得能清楚照见人影的玉米粥。

“四人帮”倒台时,我一个正在读小学表哥问大人,“‘四人帮’每天都吃什么?”有人开玩笑地告诉他,“‘四人帮’都是吃面条的,餐餐把面条当饭吃。”我表哥一听,可就当真了,非常不理解地反问,“呀,这帮人,餐餐都把面条当饭吃了,怎么还要反*?”那个年代,大山人能吃上一碗相对稠的玉米粥都是 ,面条更是“天外之物”。这个在山里流传至今的笑话,才是真正的贫穷限制了想象力。

土地承包到户以后,长期被饥荒困扰的乡亲,更舍得挥洒汗水经营土地,每年玉米的收获要好很多。但是,由于土地贫瘠、耕地面积不多,收获还是非常有限,人口多的家庭,特别是家里多养几头猪的,自己种的玉米还是无法自给自足,年年还要闹“四月荒”。“四月荒”是山里人对“青*不接”的另一种表述,意即四月闹粮荒。

为了解决粮荒,乡亲们不得不扛着扁担走几个小时的山路到集市上买玉米。通往集市的道路,正好从我读小学的学校穿过,我目睹了无数乡亲起大早赶夜路买米的场景。晨去时,他们手举火把肩扛扁担,翻山过坳向集市浩浩荡荡而去。归来时,他们手举火把肩挑重担,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越黑夜一步一步往家里赶。有人实在太累太饿了,赶到我们学校时,就拿着一把面条到学校老师厨房煮着吃,把肚子填饱后干脆在学校室外冰冷的水泥乒乓球桌上睡一觉,醒来了再赶路。

我父亲在大山教书,每个月凭“粮本”可以到乡粮所提粮食:要大米是21斤,要玉米是30斤。山里人缺粮吃,父亲自然选择玉米。有一次,父亲带着我去赶集顺便提当月的粮食。回来时,他肩上还挑着其他物品,就将十几斤玉米装在两个提篮让我挑,以减轻他肩上的负担。途中休息,由于走得太累,我连担子带人一股脑歪坐在路边的草地上。没想到这么一歪,两个提篮侧翻在地,玉米倒入草丛里。

这个“突发事件”让休息泡了汤。我急忙扶起提篮,在父亲又气又累埋怨声中,父子俩蹲在草地上,花了半个多小时将散落在杂草里的玉米一粒粒捡起。然后,我又在父亲的埋怨声里,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继续赶路。

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,这片大山依然浸泡在玉米的苦涩之中。由于缺盐少油,很多家庭招待客人往往是“玉米送玉米”:一碟炒玉米,半锅玉米粥,几杯玉米酒。日子好一点的人家,把玉米粥煮得稠一点,打两个鸡蛋拌几两玉米粉,在锅里摊一张玉米粉鸡蛋膜,再切成三角形的小块,作为体面的待客菜品,满面风光端上桌。

有人到一个长寿之乡探求长寿饮食秘诀。长寿老人告诉来者,他们是早上吃玉米,中午吃玉米,晚上吃玉米。我不知道吃玉米和长寿是否有着密切的联系,但我知道,同住桂西北大山里,人们日常口粮除了玉米别无选择。乡亲们要吃上一顿大米饭,往往要等到逢年过节。而且,逢年过节吃的大米,很多时候还得挑着自己种的豆子出山换取。要买,他们口袋里没有这个钱。

因此,千百年来,为了能吃饱饭,为了能吃上大米饭不再吃玉米粥,一代又一代大山人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大山。

然而,走出大山的人,不管走近走远,不管位尊位卑,不管钱多钱少,已经不再依靠玉米粥度日的他们,却无论如何忘不了养育自己的玉米粥,那股热气腾腾散发着浓浓玉米香甜的儿时味道,时常萦绕在他们的心头。

十年前,母亲从大山来到我谋生的城市生活。这位吃了大半辈子玉米粥的老人,每次从大山出来都要背几斤玉米粉,一有空就架锅煮一锅飘散着大山味道的玉米粥,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粥下肚,那份浓浓的乡思才找到踏踏实实的归宿感。

叔叔知道我是个没出息的吃粥命,我每一次踏进大山家门之前,他都提前给我煮好一锅玉米粥。住在大山里,我每天刚刚起床,婶婶就抱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玉米粥走进家门来。她知道,我这个侄子生来五行缺钱命属玉米粥。

老家县城有一家专门卖玉米粥的店铺,店面简陋狭小,卖粥按大小碗收钱,三元到五元不等,食客络绎不绝。每次回到县城,我总喜欢住在这家粥店附近的酒店,每天早上起来,不吃酒店提供的早餐,直奔这家小店吃一碗玉米粥。

我表哥在另外一座城市闯荡,我们每次一起从大山出到县城,就算刚刚在家里吃饱了玉米粥,还要找一家玉米粥店坐下,要一大碗玉米粥,来两碟免费的小配菜,一定要吸溜吸溜将热气腾腾的玉米粥干得大汗淋漓,才肯带着这股浓浓的儿时味道,握别彼此,继续到山外闯荡生活。

世间佳肴美食千千万,大山人独对玉米粥这般眷恋,是因为这碗玉米粥煮入了莽莽大山 烟火千百味,给大山人祖祖辈辈生生不息活下来的滋养,让大山人懂得生活酸甜苦辣咸,贫寒不失志,富贵莫忘贫,超越一般食品范畴,成为他们乡思乡愁甚至是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。

山屋煮茶

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shanghaizixunw.com/afhgx/58.html

当前时间:


冀ICP备19029570号-1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