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说我矫情，谁也别说！
我不是感性之人，更何况早就过了感性年纪。太多的东西在我心底蓄积得太重，都成了小火山或者小宇宙，至少是个臌胀到极限的气泡。这场雪其实只是一条引燃的捻线，或者一枚穿刺的细针。
雪到来之于我大华北，本是无可辩驳的祥瑞和诗意。如若翻开诗集文典，几乎随处可以碰到把雪描绘得温婉多思的句子。几年前，我就在一篇散文《雪，不曾走失》里，用白发老母亲倚门倚闾的形象，抒写对雪的思念渴盼。可这场雪的确不同。
它来的节点就异于凡常，明天立冬今天晚上就到了，它一脚踩在了秋的尾巴尖跟冬的囟门子上。差点儿，这雪就下在了秋天。况且，如果把雪比作外出的孩子，在我们这个地方，它像模像样的归期，往往是立冬之后半个月的小雪，再半月之后的大雪。这次很任性，咣当一声，气温跳崖式下降十几度，它就这么进门了，来得让人措手不及。
来就来吧，看这阵势实在不同凡响。晚上跟几个文友撸完串，握别在小酒馆门口。上一分钟几个人还仰头看天，复盘天气预报的今夜暴风雪，调侃“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”，下一分钟风就卷过来了。叶儿们打着旋儿一立多高，把我们卷到车里，卷回家里。隔着窗，听风呜呜山响，我知道了这雪的坐骑是风，魔性，很聊斋。
身，摊在暖气洋洋洒洒的楼房里，心，却长了腿脚眼睛耳朵，去到了白天走过的田地里。玉米，丰产却没能丰收的玉米，灰头土脸地委顿在泥水里。佝偻着对地的、仰斜着看天的、匍匐着犯懒的，穗子霉灰，像僵干坏死的指爪，它们连发呆的力气都没有。玉米棒子，一个个软软地倒垂着，像老母亲枯瘪的乳袋，没风就吊着，有风就晃晃。这样一株株连起来，灰乎乎的，糊在田野上，像一块块补丁。如果俯瞰，比如空中有雁飞过，一定以为这是大地重创乍愈的结痂。
风这么狂，那一株株玉米会怎样？雪这么暴，那一株株玉米会怎样？
风里，那一个个枯瘪乳袋似的玉米棒子，会不会被晃得剧烈？那一株株本就没了筋骨儿的玉米棵子，想暂且佝偻的还能佝偻么？想暂且仰斜的还能仰斜么？想暂且犯懒的还能犯懒么？雪在风里，卷着降落。借着风威，雪很豪壮，降落在玉米头身腰腿上，降落在泡着玉米腿脚的水里……咔嚓咔嚓——我听到了棒子掉落的声响；咔嚓咔嚓——我听到了棵子折断的声响。就在风中，这声响似乎压过了呜呜山响的风。
“斗指乾，为立冬，冬者，终也，万物皆藏也”。冬来了，玉米是比我还需要藏的万物之属，须藏之，或高庾或矮仓，哪怕是铁丝网粗劣围成的囤。可它们不藏。不是它不想，是不被；藏它之人，不是不想，是不能。都秋分节了，天高远了，气爽利了，雨脚步本应该稀疏了。可这雨怄气似地撒着泼下，是因为今年是辛丑年么？农人们望着天，掐着指头算，三天了该停了吧？没有。五天了该停了吧？直到十天半月，直下到雨不再下在地上，雨叠在一起，无法渗，无处流，没了玉米的脚。也难怪，电视里说，在滹沱河上游山西，秋雨罕见地长了坚喙利爪，把那么长的铁轨大桥给撕咬得像风中的树叶儿。好容易一点一点挨到天晴了，要立冬了。没想到雪来了，还是暴雪，几十年不遇的暴。
不想问裸在荒野的玉米冷不冷，它们应该没有了痛感。雪其实是戴上面具的雨，我想玉米应该顾不上这些。必须申明，辛丑年的雨扮演了残暴玉米的角色。原本雨是玉米 的密友。比如，若雨水丰盈，夏夜蝉歇虫不歇，即使虫们合伙卖力嘶鸣，也无法掩盖玉米拔节的激越。咔，咔，咔，一夜就蹿老高。是辛丑的错还是雨的错？反正辛丑雨任性，不管玉米需要不需要，自顾自地下。拔节下，卖花红线下，壮籽实粒下，熟了该收了还下，没完没了，直下得地里汪汪的，好多地块儿农人无计落脚，玉米无以回仓。
长长又长长，像毛线团子的雨里，我常想起加西亚·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，虚拟的马孔多魔幻地下了四年三个月零两天的雨。雨里，缩成了李子干儿大小的老祖母乌尔苏拉，念叨着雨停后死亡，满街的巴旦杏木，弥漫成烟雾一样……
“又去寻诗摘句找灵感吧？”雨落将患，*壁庄水库开始泄水，负责秋汛值守的警察文友说。那时，我开车去大堤里看玉米，玉米将熟。
“某种意义上说，玉米不再是粮食啦，何苦悲悯啊？”理科思维模式的丈夫云淡风轻。
朋友农庄的玉米倒是收了，城墙似地展列在太阳下，一溜闪眼的金*。幸亏地势高，幸亏沙质土，幸亏自家有大型收割机，指着玉米墙朋友很像劫后逃生的幸运儿。
我用脚掌轻碾着玉米棒子，核塌塌扁下去，粒软软陷下去。阴湿太久了，粒儿看着光鲜，核儿早就霉了。
危地马拉作家笔下的《玉米人》里说，印第安人笃信人是玉米做的。我不是印第安人，但相信玉米与人类有着强大的生命关联。辛丑的我就跟玉米一样，也逢了如此的雨。家人轮番住院，手术；手术，住院，从县里到市里，后来辗转京津冀。暂且用代号排列吧，先是ABC，再是BAC，接着CBA，连连绵绵的，我成了疾病雨天里的一株玉米。
深夜，